黄金篷车大作战

Joe Erin，露齿笑、精明、悍勇、粗野、不加掩饰的放荡和超道德等特质的光彩照人的复合体，这一表象下的内心看似有些晦暗不明。以下是个人基于影片细节所做的一点设想。

Joe和Ben初次相遇，把从政府军那里偷来的马卖给Ben，好整以暇地观赏他被政府军追杀，待其中枪落马后一边嬉笑一边上前准备扒死人衣服——直到此时为止，Ben在Joe的眼中应该还只是个有点好笑的老实路人，对受伤的马有副软心肠，因为自己一个小伎俩糊里糊涂丢了性命。Joe并不真的想要他死，否则不会在政府军骑兵追来时提醒Ben（尽管是恶作剧式地），但既然他运气不好，Joe也毫不介意利用他的死来发点财。

当然，Ben其实是诈死，老于此道的Joe发现自己居然中招了，被Ben一拳放倒抢走了马；不过他还是及时赶到小酒馆，阻止了手下们对Ben的“复仇”。只能说Joe的笑容和俏皮话很有欺骗性，以致我第一次看此片时只把他当做一个价值观略异于常人的草莽豪侠，从这段剧情过后便认定这将是个以拳交心惺惺相惜的故事，对于后续展开与自己的预测迥异不免有些意外。实际回过头来看，一切早已埋下伏笔。Joe甫一出场、笑着说出那句貌似有趣而无害的“找马还是找我”时，腰间已经夹着一把步枪；当Ben射杀受伤的马时，Joe以几乎同等的速度拔枪，警告他在自己面前拔枪时一定要说明原因；Joe被Ben打昏后，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腰间，若不是Ben明智地将他的枪拿走，此刻已成亡魂——这些细节的背后是Joe在长年亡命生涯中形成的高度戒备心与痛下杀手时的果决，手下们说没人能在他活着时抢走他的马绝非夸大其词，而Joe回应的“我没有朋友，连你也不是”亦非戏言，他拥有但从来无意博取手下的爱戴，只需要他们的敬畏。快活、风趣、几乎带有喜剧色彩的Joe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危险人物。

然而一旦认清Joe的本性，再考虑到他之后的恶行，救下Ben这一放在惺惺相惜模板下顺理成章的剧情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Joe应该有过多次类似的遭遇，没有一次放过敢于向他挑衅的人，却救了Ben并提议联手，Ben的特殊性何在？一方面，Joe很可能是多年来第一次落人下风，固然或许也有他自己对木讷、软心肠的Ben起了轻视之心的缘故，但Ben的身手和缜密心思足以让他另眼相看。另一方面，他已经敏锐地洞悉了Ben的慈悲心的对象绝不仅限于马——当Joe从短暂昏迷中醒来后，Ben尽管险些因他的欺诈而丧生，却在他手无寸铁、任凭自己处置时选择将枪丢还给他。无论是出于自利的考虑或是其他更深层的因素，正是这一点对于在丛林法则中生存的Joe而言产生了独特的吸引力。事实上Joe对Ben道德水平的推断很快再次得到了印证——Ben在与Joe一笑泯恩仇后，想起的第一件事竟是承诺偿还Joe的马鞍！

之后的旅途中，尽管Ben始终宣称他和Joe一样唯利是图，慈悲心和残存的理想主义仍不断从他冷峻的外表下暴露出来——保护被围攻的少女、提出交火前让儿童离场皆是如此。而随着黄金的出现、两人由立场一致的合作关系转入分歧与对立后，Ben的未泯良心成了加剧冲突的催化剂——他和被搭救的叛军少女Nina暗生情愫，渐渐被后者影响而对革命产生同情，虽然他对Nina提到的计划仍然只是独吞黄金后回家乡经营庄园，从他之后的行为来看，潜意识里显然已经认同了这是墨西哥的黄金，他人无权占有。这之间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插曲：当一行人遭到叛军伏击时，Ben对寡不敌众的Joe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而Joe在脱险后以惯常的调笑语气提醒他不救自己便可以独占黄金，并谈起了Ace Hannah“Don't trust anybody you don't have to trust”的格言和自己如何背叛他的往事。以Joe的本性而言，这种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自我暴露很反常；而从他自承是第一次对人讲起Ace Hannah来看，他也清楚这于己不利。之后他对Ben提到了另一个“第一次”——“你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我倾向于认为这确是肺腑之言。从酒吧施救到将Ace的故事和盘托出，Joe其实已经一再做出违背其自利准则的事。这也正是Joe的矛盾之处——他时常拿来取笑的Ben的old soft spot，既激起他的好感，又与他的本性不可调和而令他不安。被Ben从叛军手中救出后，Joe真正担心的就不再是Ben出于贪欲独占黄金，而是他身上死灰复燃的理想主义终将占据上风、使一切付诸东流。正如他对伯爵夫人所说的“他爱人，这种人不能指望”。他反复提起Ace Hannah，仿佛要将“Don't trust anybody you don't have to trust”灌输给Ben，然而真正信奉这一格言的、也即和他本人酷似的同类，如伯爵夫人，从来也无法唤起他对Ben那样爱恨交织的情感，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相互利用。

Ben又如何看待Joe偶尔流露的善意？我想他是愿意相信的。尽管Joe的残酷与反复无常使得他完全不值得信任，他毕竟拥有那种天赋的魅力，当他不介意如此时可以比任何人更令人愉快。Ben无疑喜欢Joe除了道德观缺失以外的一切，他的慈悲心始终为Joe保留了一席之地。所以在目睹Joe射杀毫无防备的同伴之后，Ben还是给了他公平决斗的机会，当Joe再次嘲弄他的old soft spot时，他会酸楚地说“Even Ace had one, Joe”——如果Joe表现出哪怕一点点soft spot，Ben都可以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理由——但Joe只会回以“That was Ace's mistake”。

结局的决斗有很多意味深长的细节。两人以近乎相同的速度拔枪射击后，Joe以一贯镇定自若的态度和敏捷漂亮的动作将枪旋进枪套，颓然倒地；Ben则始终谨慎、狐疑地持枪在手，慢步上前；Joe望着他微笑、死去，Ben拔出Joe的枪若有所思，然后愤怒地将之丢向一旁，眼中涌出泪水。有人甚至据此猜测Joe的枪是空的，亦或根本没有扣动扳机——有趣的猜想但并非事实，从镜头中可以清楚地看到Joe的枪冒出的白烟。然而Ben射杀受伤的马匹和两人初次因黄金而争执的两场，我曾经以为他们是以同等的速度拔枪，实际仔细看就会发现Joe总是快了那么一点；而御前竞技的一场已经显示他们的射术同样精湛——那么Ben的毫发无伤或许是Joe故意射失的结果吧。行为上他始终坚持着自己游离于善恶之外的生活方式，但或许终于无意识地倒向了Ben——这个有着丝毫不逊于他的杀戮技巧却背负着他所没有的良知重担的“真正的南方绅士”，因而会在自以为胜券在握时以隐隐夹杂着失望的戏谑口吻对伯爵夫人说“你和Ben……你们永远也学不到教训”。当年冷血地背叛Ace的Joe Erin也有了Ace Hannah式莫可名状的soft spot——他并不像自以为的那样比Ace聪明，仅仅是更傲慢，傲慢到甚至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直至他选择倒在Ben枪下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