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监护的女人

初看观感而言不过是一部融合了喜剧、犯罪、动作的剧情片水准之作。开端女演员与警察的互动充满了戏谑夸张的风格，中段从抓捕凶犯开始格调变得紧张严肃，末尾则用一场街道追逐戏代替了个人所期待的法庭辩论作为压轴。关于这段不得不吐槽一番，为什么最后保护重要证人上庭只派两个警察？香港电影里至少都是一个排的兵力啊！神tm防弹车玻璃一敲就碎，全程还躲避追杀的摩托强行制造危机。私以为如此刻意的安排落入了商业俗套。

然而在看完回翻故事简介以及了解到伊丹十三的生平后，对本片的印象开始改观。该片是根据导演本人因袭击事件而接受贴身保护的经历改编而成，而围绕其自杀所遗留的性丑闻、某某团体及帮派报复等元素在影片角色身上也有所映射。也就是说电影里的台词已经不仅仅是台词，而是发自内心的宣言；表演也不仅仅是表演，而是对过去遭遇的重演以及对未来人生的预演。动作追逐也不只是抓人眼球，而是强调现实的凶险。戏中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导演妻子扮演的埃及艳后伤心欲绝的呼喊着安东尼的名字，这个光明磊落、坦荡痴情最终却黯然自杀的历史人物又何尝不是契合了导演身上蕴含的悲剧性。如此高度模糊真实性与戏剧性比起那些在开头打出“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题材更具震撼力。初观伊丹十三竟已是其遗作，陡增的沉痛感需要时间来消解，个人暂时不会再碰他的作品了。

几乎每分每秒，伊丹十三都对银幕下方的我说：“弟弟，你看，电影是如何爱我的！”

实在是感受到了真实的，源源不绝的快乐，很多次，都是一边大笑，忍不住挺直腰背，探身向前，由于过分投入的情感而同时要哭出来。候场时，我还嘀咕，需要用这么大的屏幕来放伊丹十三吗？结果看的途中，我差不多快要把自己扔进银幕里。

看之前看了一点点介绍，看完后我意识到所有文字介绍或者任何试图概括这部遗作的剧情，内核，影射，演员、表演，音乐，色彩的文字说明都或多或少，提醒了我文字和影像之间隔阂。我不知道伊丹十三拍摄时，是否已经做好了“那个决定”，于是带着一种诀别的心情，创作出这样一个光明，完满，狂热，又梦幻的作品。在这样一个近乎荒诞不羁，异想天开的虚构中，回忆自己整个人生的关键时刻。 于是，不管是看见喜爱塞林格的警察，想要去佛罗伦萨的警察，随时都在表演的警察，喜欢卡拉OK的罪犯，热衷摩托车的罪犯，还有那个自私又正义，光明又背德，勇敢又怯懦，矛盾重重的女明星，宠物，摩托车，山顶，舞台，灯光，轮廓，中餐馆，华服，眼泪，还有偷摸的私情，我都一方面看见故事里的人物和细节，一方面又看到了故事外的伊丹十三。这些角色各自的截面背后，是伊丹十三来自生活具体的灵感，他看到生活里些可能稍纵即逝的真相，并认为能够讲出真相的，只有电影。

虚构是可以影响生活，予以和解，消融痛苦，解决矛盾的，即使一切都是造梦，而梦是舞台，是镜头里的世界来回应镜头外的世界，是难以解读的狂喜驱动人去行动。那些夸张的大笑，即是快乐，也是恐惧，至少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可以永远被镜头注视着，不想回到现实。 电影究竟是什么东西啊？那必然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不讲道理的疯狂，去年我在《巴比伦》里看到这种浑然不觉的疯狂，但对伊丹十三而言，他诠释疯狂的方式，不管不顾间，带着东方式的隐忍戏谑，他迷恋这件事里所有具体而含混不清的部分，却要用如此浮夸的形式去告白，于是，这个讲述女明星意外卷入邪教风波的故事，塞满了伊丹十三和电影之间爱的隐喻。

影片将要结束之际，银幕里的女明星正投入舞台剧的高潮演出，误打误撞进行表演的警察朋友，却在关键时刻不合时宜的加戏，剧院的观众大笑。与此同时，电影院所有人也在大笑，一时无法分清楚到底哪里是真实的笑声，哪里是虚构的。

电影带给伊丹十三的快乐如此立体，纯粹，让这部遗作有了一种情书般的光辉色彩。我竟然还想起了安吉拉卡特的最后一本小说《明智的孩子》，和伊丹十三类似，向来讥嘲，乐观，大胆有力气的卡特，也是在最后一部小说里，倾尽全力要用那种放肆的，迷乱的狂欢来实践她理想中生活的真理，精神的正义，不讲道理，就是让你大笑，然后什么也不想地默认。也有一个几乎造梦一样的女性，一切夸张都不真实，但在梦的尽头，镜头来到真实的警察身边时（尽管这也是虚构），一切真实又显得无比夸张。

西村雅彦饰演的警察立花在正式演出时一不小心入了戏，条件反射般把一个个演员打倒，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于是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演“死”了。这场正式演出成为了后来的排练。

女演员常常来到当年事业刚起步时的排练场，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过去，破碎的舞台也许是挣扎初心的外化。当她再次来到这里，被教徒们戏耍恐吓，生命攸关之际，立花出现了，像在舞台上一样把歹徒们一个个打倒，之后“死”了。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以假乱真的表演把女演员都骗了过去。他在她痛哭时提醒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回去演戏。其实，他们难道不是一直在演吗？

表演艺术绝不是关于假的，它可以无中生有，但铺底的得是真情。女演员当下的悲痛是真的，片头在这里目睹杀人，对受害者的担心也是真的，即使这里曾经是排练的舞台，即使面对记者时她又表演欲十足。电影真是奇妙，能捕捉人前演起来的假，也能捕捉面对自我时的真。

回想开头，她来到这里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过去，是因为被后辈控诉太自我了吧。虽然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还是听进去了。但现实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她想一个人静静，现实的介入由不得她选择，凶杀突然就发生了，歹徒突然就亮刀了。

原以为本片最重要的会是法庭戏，比如控方证人那样反转再反转啦，对公正的困惑和批判啦，坚守人性高光的时刻啦，但电影止于一串向上的脚步。本番在本片之外，在更大的电影——生活之中。主角和检察官只排练了一次庭审，她为对方追问她的不伦恋情而委屈，对方提醒她：这是在演戏呀，她说，我也是在演戏呀。警察们时不时称赞：啊，不愧是专业的演员呢。但转头回到排练室还是不禁哭诉这样的待遇，心生罢工的退意。当听到立花指责她的音量太高，她哭得更大声了哈哈哈...但这种程度算是撒娇吧，那就没关系了。就像《寂静的生活》里，哥哥细细听着隔壁的琴声说，弹到这里的话，之后就大丈夫了。

也是最近的一个小发现，可以注意去看一位导演有没有拍过片场，又是怎么拍的，在那里往往捂不住对电影的爱意。而爱，绝不是只对一个人几个人或一群人特有的关怀，而是对整个世界的倾向。片头女演员为一位路人警察签名时，旁边更内向的同事摸了摸自己锃亮的头盔，没好意思说话，微微往前递了一下。看到这里一下肃然起敬，暗暗感叹，绝不能把本片当作轻快娱乐的类型片来看哪。并不是只有一位角儿，所有人物在有限的出镜时间都能闪耀，以不同的个性方式。所以，警察会有像米开朗基罗一般的肢体，会对特吕弗有深刻的见解，走下坡路的女演员可以像埃及艳后般魅力四射，喜爱塞林格的警察也可以在水稻田里守望罪犯，而罪犯，不是什么骇人的野兽，却是迷途的羔羊，也有被善意笼罩的一刻。当警官让他见家人，为他松绑，给他尊严，提醒他一定要温柔对待心思敏感的孩子时，那不全是招供的技法，也有希望他迷途知返的真心。难免怀疑警察会那么办案吗？但电影的真实，不正是现在如何，将要如何，和应当如何吗？

警官温情招供的那一段，第一次在影院里感受到很多影迷哇地一下不约而同哭出来的奇妙气氛。导演真是位把悲喜交加做到极致的电影魔法师，总能出乎意料而精准地刺开观众的泪腺，而且是专挑大家最放松而投入的时候。狡猾，霸道，简直是乱来，但怪极了，怎么都对。在中华餐馆欢聚这么空泛喜庆的场面，当主角感激起餐馆的伙计，气氛瞬间不夸张了，那么真挚，直击内心。

联系伊丹十三当时的处境，本片用非真实故事改编达到了最大限度最有力量的真实。彩排和本番，多重表演的含混不是方法，而是导演的现实生活，已经分不清也无需分清。

在B站找到了导演自己出演的预告片，颇有巧思。观众以为他是片中的导演，其实是保镖；以为他是现实中的导演，其实也是演员，以及他最后说的：今度の映画、だるまになっても頑張るからね。大意是：为了这部电影，即使变成不倒翁也会努力的。

总觉得导演是有私心的嘞，眼花缭乱的镜头好像在说，看一看，瞧一瞧，这位女人超有魅力的，你们可要好好对待她哟！至于他自己嘛，也想是个身手不凡的保镖，但只是个“不倒翁”导演。联想到他不久后的自杀，就像那个说不清是不是梦里那样潦草而突然地死在“阴沟”里，他早就接受了人生的虎头蛇尾。而最大化宫本信子的魅力不失为一种力所能及的守护。

再想想主角（宫本信子）在车顶说的，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真开心呀，谢谢！镜头随即升上梦幻星空，这到底是对谁说的呢？

既然人之于生活就如同演员之于戏剧，就像立花在主角因为小狗被害死半是安慰半是建议时说的：不如就按照当下的心情，自然地尽情地去演吧？

本片中展现的不可思议的极致融合，也像是导演按照当下的心情尽情地拍，无论是影片的类型风格，人物的心境情绪，还是用一种极不严肃的口吻讲了非常严肃的很多东西：意外，责任，感情，家庭，工作，宗教，死亡…混杂而疯狂到像是非得把手上的颜料全部用完不可。而电影几乎可以是任何东西，是武器，是护盾，是宣言。

想到和导演同年代的山田洋次在本次电影节新作的映后说的，拍轻快的喜剧很难，沉重的电影更好拍。映后唯一一个提问机会被一位没有问题可问的观众拿下了，场内场外嘘声四起，当时看到这么一位观众一直举着手果断地往台上走，有被其勇敢惊讶到。如果有机会在映后见到伊丹十三的话，说不定我也会按照当下的心情举着手尽情地往台上走呢。

主持人 @子夜无人

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第21届法罗岛电影节无人知晓场刊圆桌的第二天，我是本场主持人，接下来讨论的电影是日本喜剧大师伊丹十三的遗作《受监护的女人》，在深入之前，请各位嘉宾先基于自己的场刊打分聊聊打这个分数的原因，简单说说自己对这个电影的感想吧。

场刊嘉宾 @我们敏熙

我给2星，日式喜剧的这种一惊一乍这次对我来说不太奏效，不能太融入日语的这种喜剧感，可能是因为我听不懂日语，能想象出梅丽尔拍一部美国版或者马丽拍一部中国版可能都会更让我get到。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我也是2星，中规中矩，合格的商业喜剧，迷影台词加分，偶尔几场突出惊悚效果的刺杀戏令人眼前一亮。

场刊嘉宾 @冷雨醉清秋

场刊我给了2星，电影本身过于戏剧化，商业化的拍摄套路显得用力过猛，是一部融合了喜剧、犯罪、动作的剧情片水准之作，但是个人不是很喜欢，总觉得有点大杂烩，比较违和。

场刊嘉宾 @大钊

非常的集体一致，我也是给了2星。我感觉这个片子比较有意思，就是他把多种类型的融合做得还挺好，一个犯罪一个喜剧嘛，但到后面的话惊悚元素就变少了，而且邪教的形象刻画得也是特别的僵硬、刻板、愚蠢，我觉得没有做得特别好，但是整个故事还是挺流畅的。

主持人 @子夜无人

第一个话题，你认为女主角作为“演员”的身份设定是否有带来亮点？比方说她在遭到死亡威胁后既有恐慌的一面也有因为受到关注也情不自禁的一面，这种地方其实写得很微妙。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确实，片中的几个人设都比较出彩，女主多次利用自己演员职业的优势在与各种角色的博弈中占到上风，基本没有浪费这个设定，不过也没有看到更深刻的，比如对于“表演恐惧“和“真正的恐惧”之间的讨论。

主持人 @子夜无人

以前有看过什么电影是利用这种设定比较好的么？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说一个小说可以吗？之前看过一个奥地利作家的短篇小说，奥斯卡.叶林内克的《演员》。是讲一个男演员，他因为过度的投入工作，模糊了真情实感和表演出的情感的界限。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尾，他的父亲去世，但最后他发现自己表露出的悲伤也是不自觉的表演，而不是真的悲伤。

我一开始看《受监护的女人》，因为女主对邪教还是有恐惧的，面对媒体的采访，其实期待看到类似这种设定，但最后还是走了一个，类似保护证人的那种类型片路数。

场刊嘉宾 @我们敏熙

女主的抓马感，让我想起《子弹横飞百老汇》里那个女配，戴安娜·韦斯特。

主持人 @子夜无人

其实前面讲女主角演员身份这个设定，我比较想cue的一个关键词是“表演欲”，不知道你们看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有，就是第一次记者采访，然后警察和她说的，要注意不要透露具体信息，但是被她的过度表演欲搞砸了。

场刊嘉宾 @大钊

我觉得演员身份设定还是不错的，因为她一方面是作为一个目击者的身份，另一方面就是说她随时随随地就在表演，贯穿全片以后就是一种表演欲，但这种表演欲又觉得有些刻板，太过夸张之后，你也分不清它是生活的还是很真实的，反而她是更低落的时候才会更接近真实。

主持人 @子夜无人

其实女主的部分有点让我想到《W的悲剧》，在镜头前的情绪和自己的情绪是不一样的，镜头前的一切都可以是表演，但这不是虚伪，而是作为演员的真诚。

场刊嘉宾 @大钊

《W的悲剧》肯定比这个要高级很多，因为那个故事会更动人、角色也挺好，但是这部的话就是一个挺顺的喜剧，也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地方。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但是就像我前面说的，这种细节好像更多都是为剧情服务，而没有深入发掘这个角色本身的趣味，所以我觉得有点可惜。

主持人 @子夜无人

确实，整部电影还是更加以类型片的线路和功能化的角色为主。那聊完女主角之后，想知道大家对于这部电影里面的男性形象是怎么看的？仅从电影本身他的“英雄气概”的塑造和结合导演本人后来“宁死不屈”的真实经历的投射，两方面都可以谈谈。

场刊嘉宾 @我们敏熙

两个警官的设置上其实有很不男性化的地方，尤其迷影那个，毕竟很少有很man的男人喜欢看电影。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有一个点很有趣，我觉得算是讽刺吧。就是最后刺杀前铺垫的那个年轻男教徒的感情戏，加上台词，显得他特别男性气概、特别勇，但最后在法院门口幸存下来，怂到直接哭了，这种反差就很讽刺很好笑。

主持人 @子夜无人

那如果结合导演本人经历之后，你们再来看男主角，感觉会不会不一样？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我也是刚刚听你说才知道是遗作，这样说确实可以看做是，导演给妻子最后的情书。

主持人 @子夜无人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关于电影的背景，是日本邪教势力最鼎盛的90年代，包括是枝裕和、园子温甚至是EVA其实都是有受到这个背景诞生出来的，你认为电影对于邪教背景的展现如何？如果有了解具体背景事件的可以谈谈，不了解的其实可以和港片里的黑社会看看有没有比较性。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我觉得电影里的刻画还是以蠢、自大这种感觉为主，相比你提到的是枝裕和那部还是很严肃的。

场刊嘉宾 @我们敏熙

是枝裕和的《距离》我挺喜欢的，不过更多的是关注真理教受害者家属的心路历程，而本片感觉是用这个影射现实的黑帮。

主持人 @子夜无人

其实我刚刚突然想到，也是“全球同此凉热”的一个问题，关于邪教题材电影的全球化。日本有奥姆真理教、美国又有曼森家族，都是非常轰动的邪教案件，也都改编了很多电影，但其实国内也是有某轮这样的存在的，但可能实在太禁忌了吧，连影射的作品都几乎很少看到，《再见 南屏晚钟》或许算一个？

场刊嘉宾 @我们敏熙

《任逍遥》，也有涉及到。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这片里的奥姆真理是不是和《好莱坞往事》也有点类似？

主持人 @子夜无人

对，那个就是曼森家族，包括“招魂宇宙”里的《安娜贝尔》，也有一个相关的案件进行引入。

场刊嘉宾 @西北化为乌有

还有一个比较小众的《无尽》，不过还是偏克苏鲁那种气质。

主持人 @子夜无人

那部会更加神棍一些，也是现在A24电影整体在走的一种标签化风格。其实我还是希望看到更多华语电影有这方面的展现，哪怕是在和审查斗智斗勇的缝隙中诞生出来的也可以。

#FIFF21#DAY2的场刊评分将于稍后释出，请大家拭目以待了。